每個好的事業都是在不經意的機遇中抓住的。

下午5點，一場急促的小雨后，太陽恢復了威力。70歲的劉萍靜靜坐在午夜魅力工廠的工作臺邊，身前是一堆鮮紅或亮黑色的情趣內衣。她的任務是剪掉衣服上的線頭，讓它們更加精致。

如果不算72歲的門衛大爺，劉萍是目前工廠里年紀最大的工人。她身邊還忙碌著十來個中青年女性，處理比較復雜的工序。在來午夜魅力之前，她們很多人并不知道，這家服裝廠的產品是如此特殊。

午夜魅力是灌云最大的情趣內衣工廠之一，同時也是全國情趣內衣行業的頭部玩家。

中國的傳統文化里，性是保守的。連帶著，與性相關的用品或話題也是低調的。然而相關消費正在快速增長，據電商平臺預測，2020年成人用品的市場規模超過500億元。

性觀念的變化，情趣意識的轉變，成為巨大商機。對劉萍和工友們來說，則意味著一份切實的收入。工資高的縫紉機師傅們月入過萬，在當地買房不成問題。

近年來，灌云這座蘇北小城拿下情趣內衣市場的大半份額。經由劉萍和她的同事們加工的情趣內衣產品，通過發達的快遞網絡，不僅會出現在北上廣深等中國居民的房間，有八成，還會穿在美國或歐洲的某個女性身上。

隱秘的情趣王國

江蘇東北，黃海之濱，小城灌云與連云港市區毗鄰。在中國廣闊大地上，這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，很多人從沒聽過它的名字。在江蘇的GDP排名中，灌云基本在墊底的位置。

不過小地方依然可以有大作為。與灌云整體經濟實力作為對比的是，它在一個細分的服裝行業“情趣內衣”上，位居龍頭。它的情趣內衣產品，銷往世界各地。

雷叢瑞生于1991年，正當而立。在見到劉萍約一小時前，也就是下午四點的時候，他把車緩緩開進午夜魅力工廠的大門。接受短暫的采訪，然后在工廠里走走轉轉，看看生產的情況。之后給樹澆澆水，這一天就悠閑地過去了。

如果把三十而立當作一個階段性考驗，那雷叢瑞成績不錯。他是午夜魅力制衣廠的老板，有評價，說他是中國情趣內衣一哥。

在灌云，雷叢瑞是最早從事情趣內衣生產的人之一。他創辦的午夜魅力服裝廠，是情趣內衣的龍頭廠商。

午夜魅力的生意并不直接面向消費者，而是為其他品牌做代工生產。巔峰時期，午夜魅力送出的情趣內衣便占到行業的七成。年銷售額，以千萬計。

如果你從淘寶購買過這類產品，那么很可能源頭來自這里。

而灌云的情趣內衣生產，不僅是把控國內市場，也占據了全球情趣內衣行業的絕大部分市場份額。

早先有統計數據顯示，灌云具備一定規模的情趣內衣生產廠家和銷售網點超過600多家。而雷叢瑞估計，現在灌云大大小小從事情趣內衣生產的廠家大概有一兩千家。一些是正規的有注冊備案的商家，一些是家庭小作坊。

小城人口100萬出頭，灌云的一位政府工作人員曾介紹，每50個人里，就有一位跟情趣內衣加工產生聯系。

在灌云，情趣內衣的制作由大廠和小作坊聯合，工人們不僅出現在高大的廠房，也散落于十二個鎮的村子里。女工們平日里燒飯照顧孩子，空閑時便加工情趣內衣。

出租車司機李師傅不知道老伴是給哪家工廠打工，他向市界介紹，妻子眼下的工作是制作一種情趣內衣的頭飾：就在家里制作。兩塊布料，繩子一穿。

聽起來工序不復雜。老伴有空的時候就做一做，一個月下來有三千多的收入。而灌云的平均工資在三千到五千之間，這份收入已經讓老兩口很滿意。

灌云情趣內衣工人的工資一般都達到了當地平均收入水平，多勞多得。雷叢瑞表示，“加加班，一個月七八千。辛苦一點，一個月一萬多也有。”

最搶手的，是熟練的縫紉機師傅。這是情趣內衣產業的核心工種。在午夜魅力工作的王潔說，這家工廠便有幾位縫紉機工人，一個月能拿上萬元工資。

灌云市區房價大概七千元，也就是說，如果掌握不錯的縫紉機技術，靠自己在灌云買房不是難事。

王潔自己負責的是打包工作，薪資是三千基本工資加計件提成，雖然遠比不上機工，但她也很滿足。

一來，王潔已經40歲，這個年紀的女性找工作本就不方便。再者，她要照顧孩子，需要時間自由。午夜魅力工廠就在她家附近，成為找工作的最優選擇。

70歲老人劉萍也是如此，她家就在工廠附近的村子。不過她沒有基本工資，完全計件拿薪。但工作時間比王潔更自由，有時候上午不想來就不來，下午再到廠里做工。

處理一件情趣內衣能拿兩毛錢，一個月下來大概有一千多到兩千塊錢。用她自己的話說，“苦一苦，掙點錢買點青菜”。

實際老人到廠里做事，并不只是為了點買菜錢。在廠里有點事情做，有其他工人陪著，勝過在家無聊。

到傍晚時候，有一輛三輪小車開進工廠側門，那里是劉萍和工友們做活的地方。小車里裝著一種餅，賣給工人們解餓。

作為行業龍頭，午夜魅力的狀況也是灌云當地情趣內衣產業的縮影。閑居于家的女性們，就近擇業。

年輕點的，多到廠里上班，拿基本工資保底，另外掙計件提成。年紀大些，更需要自由時間的，可以來廠里，也可以從廠里取走原料，回家加工。

家庭作坊，工作環境一般，卻是灌云經濟活力的重要組成。一件件撩撥神經的情趣內衣，從農村小屋誕生，再匯集到工廠，經由快遞網絡，輸送向世界各地。

午夜魅力的工廠在田野邊上，它的不遠處便有一家服裝作坊，掛著招聘縫紉機工的紅色牌子。

90后另類發家史

灌云情趣內衣產業可以溯源到2008年。當時，做過許多種工作的常凱林，從經營淘寶店的妻子那里，聽說了情趣內衣這種新鮮東西。

妻子原本賣普通商品，偶然發現情趣內衣賣得特別好。常凱林看了看，發現這種特殊衣服構造簡單，做起來不難，便想自己來試試。

說動手就動手。2009年。常凱林開廠生產，成為灌云最早進入這一行的人。結果立獲成功。同一年的晚些時候，雷叢瑞的情趣內衣工廠也投入生產，生意迅速走紅。

灌云的情趣內衣產業之興起，與這些帶頭人關系密切。

很多時候就是這樣，有人發現了一門好生意，很快會有人跟上去。而情趣內衣的門檻不高，入行不難。常凱林的四個妹妹，雷叢瑞家的親戚，紛紛做進入這個產業。

2017年的“雙11”，灌云的情趣內衣在線銷售額突破1.5億元。外界忽然發現，這個不起眼的蘇北小城掌控了給人粉紅色遐想的生意，便開始挖掘灌云故事。午夜魅力的情趣內衣已經做到行業頭龍，雷叢瑞成為諸多媒體筆下的“年收入千萬90后”。

被津津樂道的一個細節是，雷叢瑞曾設下目標，在25歲前賺到一百萬。而靠情趣內衣生意，他在20歲的時候就實現了這個目標。

“那么早賺到100萬，是什么感覺？”他的答復是：“沒感到什么。”

談起過往成績，這位出生于1991年，1米87的瘦高男生顯得極為理性。他說，“你每天看著數據的時候，你就知道這一年會做成什么樣。”

淡然處之的根源，在于對情趣內衣生意的熟悉。雖然也經歷過虧損，但大體上，雷叢瑞的情趣內衣生意非常順利。

2006年，成立三年的淘寶網已經占據國內電商第一位置，開淘寶店的風潮席卷灌云農村，15歲的雷從瑞也開了網店。他賣過拖鞋、保健品、暖寶寶等很多品類，后來接觸到情趣內衣。

雖然是讓人臉紅耳熱的物件，但對商人來說，其意義只是一款商品。是否要大力運作，取決于用戶需求。賣情趣內衣的一個好處，是可以避開普通服裝的激烈競爭。而事實證明，情趣內衣確實比其他商品好賣。

少有人走的路，走起來更順利。用今天的流行語來說，雷從瑞精準地避開了內卷。

這為他的事業奠定基礎，也促成了他涉足生產環節的轉變：高考那年，開設工廠。進入大學后，隨著情趣內衣銷量增長，雷叢瑞休學一年，全心投入情趣內衣事業。

拓展上游，有利于壓縮成本，增厚利潤。這是雷叢瑞能夠成為“中國情趣內衣一哥”的關鍵。而成功不僅來源于對商機的察覺，還需要快速反應的執行力，和生猛闖蕩的勇氣。

雷叢瑞回憶，當年情趣內衣的市場規?？赡懿坏角f，不過增長迅速。初入行，他什么都不懂。照葫蘆畫瓢，硬是自己設計出了情趣內衣產品，并且很快有了爆款。

雷叢瑞向媒體透露過制作經驗：“畫直線，裁出正方形最快，中間挖個洞，人鉆進去，裙子就出來了。加點蕾絲，就情趣了。”

看上去簡單粗暴，然而這樣的設計下，四邊形的裙擺能擋住贅肉、妊娠紋等，可以匹配大部分女性身材。配合9塊9包郵，還送18樣情趣贈品的低價，這款情趣內衣成了超級爆款，“誰賣誰火”，三年合計賣出5000多萬件。

2014年后，午夜魅力拿下國內情趣內衣大部分市場份額，為了拓寬發展空間，雷叢瑞把業務重心轉向海外市場。

此時，同為91年出生的灌云農村青年盧曉剛，也決定創業，進入情趣內衣行業。

盧曉剛對情趣內衣更為陌生。他學歷初中，之前做安全員工作，對這門生意的認知主要來自已經入行的親戚。

起步是這樣的：租親戚家的房子，買幾臺縫紉機，和一張裁剪桌，從家附近招聘幾個機工。

但盧曉剛根本不知道做情趣內衣需要幾道工序，需要幾種不同的機器。后來靠賣機器的商家，和招來的工人，他才弄明白情趣內衣到底是怎么生產。

現在，盧曉剛的黛美爾服飾成為1688上成交額排名前三的情趣內衣商家，年銷售額達到2000萬元。

而在進入情趣內衣行業之前，盧曉剛工作的年收入是10萬元。

灌云特產的未來

2016年雙十一，淘寶全網銷售的情趣內衣中，有超過六成都發自灌云。2017年雙十一，灌云情趣內衣銷售額1.5億元，同比增長37%，占灌云所有產品電商銷售額的17%。

情趣內衣對灌云經濟的推動作用愈加明顯，成為一種新的特產。相應的，發展問題凸顯出來。

東王集鎮是灌云情趣內衣工廠集中的一個地方。當地副鎮長表示，產業提檔升級勢在必行，家庭作坊式生產不僅效率不高，也會帶來消防等安全生產問題。為此，東王集鎮規劃打造千畝情趣內衣產業園。

常凱林旗下工廠和雷叢瑞午夜魅力的新工廠相隔不遠，都位于東王集鎮電子商務產業園。據當地人介紹，周邊的其他工廠也與情趣內衣產業相關。

縣級政府有更大的動作，他們打算投資32.5億元，在東城區打造占地面積1696畝的情趣內衣“衣趣小鎮”，并啟動建設的衣趣小鎮客廳，集成具有創業服務、商務商貿等綜合功能。

這意味著，灌云情趣內衣生產將進行升級：更規范，更高效。常凱林提到，今后不規范的小作坊，都將集中到衣趣小鎮的的工廠里。

灌云的情趣內衣品牌也在發展。長期以來，灌云工廠們主要做OEM代工生意，類似富士康給蘋果、小米們服務。情趣內衣經由灌云當地人制造出來，但貼上別人的牌子。

這也是普通消費者對灌云情趣內衣缺乏認知的原因。然而隨著整體市場規模發展，以及生產經驗積累，灌云已經具備發展自身品牌的基礎。如果能夠誕生一個經典品牌，無疑會為這座小城增添魅力。

1977年，性格內向的斯坦福畢業生羅伊·雷蒙德在給太太買過幾次內衣后，萌生了開一家女性內衣店的想法。原因在于對購物體驗的不滿。一方面，店里女性推銷員的過度熱情讓他窘迫。另外，店里的衣服要么太花哨，要么太保守，很難挑到適合太太的款式。

在向朋友和銀行借款8萬美元后，他在斯坦福購物中心開辦了一家精品內衣店，店名"維多利亞的秘密"。

因為對客戶心理的把控，雷蒙德第一年便盈利50萬美元。雖然此后因經營不善，他被迫出售公司，但"維多利亞的秘密"這個品牌成為傳奇。

雷從瑞是維秘的忠實粉絲，留心每一屆維秘時裝秀的動態。他有一種愿望，是做中國的維密。

"維秘是一個風向標。性感行業的領軍品牌，是需要學習的"。雷叢瑞解釋："比如它的工藝從刺繡改為印花，那么可能未來幾年的印花產品就會走俏"。

時裝秀品類的變化也引起雷叢瑞注意。比如早先時裝秀主要展示文胸、內褲這類產品，后來有了比較性感的睡衣睡裙。對情趣內衣產業來說，這些信息都有很大的參考價值。

從品牌文化上來說，維秘倡導穿出線條，穿出魅力。它不僅引領時尚，也成為一種生活態度或生活方式。雷從瑞對情趣內衣的看法與這有相似之處。

在他眼中，情趣內衣并非讓人羞澀、避諱的話題，而是一種可以展現女性美的性感服飾。女性穿情趣內衣，未必是要取悅別人，也可以取悅自己。

這種理念將引導情趣內衣產業的變化與升級。雷叢瑞介紹，如今，不管是國外客戶還是國內客戶，情趣內衣都在趨于"保守"。

這里的保守可以理解為更生活化和常態化：不是一次性用品，也不過于暴露。但依然性感，而且舒適。

涉足情趣內衣生產十二年，雷叢瑞補足了情趣內衣加工制作的知識和產業演變的歷史。眼下，他有了發展自家品牌的想法，等市場規模更大一點，便推進落實。

行業起伏里，灌云憑借低價優勢，勝過廣東，奪下市場領先位置。這有賴于常凱林、雷叢瑞這樣的領頭人，也有賴于盧曉剛這樣的后繼者，更與散落在灌云村鎮的女工們不可分割。

灌云情趣內衣低價優勢的重要基礎，是灌云人力成本比廣東要低。但長遠看，這種優勢并不牢固。

在走訪的灌云情趣內衣企業時，廠家們提到了一個共同的問題，就是招工難。尤其是核心的縫紉機工。

另外對當地年輕人來說，情趣內衣工廠的工作相比蘇州等發達地區的工作，仍然欠缺吸引力。

眼下，灌云情趣內衣要做品質升級。它的優勢將不僅僅是便宜，還有從業者們對這一行業的長期觀察、思考與經驗積累，以及政府的專門扶持。

2017年是灌云情趣內衣產業發展的一個重要年份，從那一年開始，灌云政府連續舉辦情趣用品展。其中最亮眼吸睛的環節，就是國內外模特們表演的情趣內衣T臺秀。

同在2017年，灌云政府牽頭成立了情趣電商協會，幫助整合供應商、服務商等資源，規范行業發展，推動制定灌云情趣內衣的地方行業標準。

當年12月，灌云的衣趣小鎮還獲批為連云港首批市級產業特色小鎮。

如今，衣趣小鎮所在位置緊鄰灌云火車站，正在建設中。根據規劃，小鎮的外型將類似女性內衣的樣子。

當小鎮建成，外地客商來洽談生意時，可以很方便地與廠家建立聯系。對普通游客來說，具有特色和神秘感的情趣內衣產品，也將撩撥他們的好奇心。

這同時意味著，隱秘的情趣內衣王國，將浮出水面，坦蕩展示自己獨特的魅力。